“东亚”特色《怒呛人生》:疯魔只是你的保护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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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雅婷
有意思的是,由A24和Netflix合作推出,黄阿丽和史蒂文·元主演并担任制片的《怒呛人生》,虽然获得了Metacritic专业影视媒体评价86,烂番茄新鲜度98%,豆瓣8.9的“海内外普遍好评”。可回顾不同好评对这部剧精彩之处的解析及赞叹,不同文化背景的媒体都给出了还较不相同的答案。
欧美的文化媒体认为,《怒呛人生》在剧本结构和编剧手法方面都有精妙体现,其主题内涵主要关于阶级、复仇、当代人压抑的心灵困境和人性深处存在主义的问题。豆瓣和其他中文类文化媒体的评价,则主要赞叹剧中东亚人精神压抑特点的刻画,其中东亚人集体发疯的情节设定,还写出了很多人都能识别出的“东亚性心灵困境”。
一方面,这部剧从“愤怒”出发,的确是呼应了美国近几年最显著的一个社会议题,但进入《怒呛人生》的观众还是能立马察觉到这种“愤怒”和广知社会议题间的差别。这部剧中的亚裔的确愤怒,但不同于近几年女权和黑人社会运动的发展,这种愤怒实质上并不过于对外,甚至没有特别强调美国亚裔群体愤怒,需要被看见,被承认,被解决,甚至是能进一步改变现实的诉求。
另一方面,(国内)东亚人看起来似乎都能瞬间领悟这种愤怒形态,是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。相比怒火作为一种明确的社会议题信号被看见,更戳中观众的,是剧中的他们,靠怒火从时时刻刻自我监视状态里,逃脱出去的短暂自由。悲观点说,这或许藏有对现实“无可救药”的默契。乐观点看,这种共鸣可能确实解压,仅是想象和观看从自己社会文化身份里逃逸这个过程,就能提振人心。
在后者的理解纬度里,提炼“东亚性”似乎很有必要。最明显的,这部剧从导演编剧到主角配角的采用,都有“东亚”的选择和设定。更深层次的,随着“东亚XX手牵手”等梗的传播,在互联网的语境里,“东亚性”总会和父权制、女性剥削、家长制、文化压抑和不善言辞表达等“负面”品质相结合。恰好,《怒呛人生》中两个主角的挫折来源,几乎还原了每一个我们面熟的“槽点”。
简单介绍《怒呛人生》的话,这部剧剧情从承包商丹尼·周和企业家艾米·刘的路怒事件开始。两个怒不可遏的人在经历了一场追车别车大战后,记下了彼此的车牌号,准备跨越至对方的真实生活里对其进行报复。随着报复行动的升级和混乱的扩大,他们的生活中的困境和挫折也被不断推到台前。
相比常规的亚裔影视作品类型,《怒呛人生》确实端出了很多不太常规的亚裔角色。以路怒事件的两个主角为例,丹尼作为要把努力奋斗为弟弟“兜底”,以及把爸妈接到美国的“一家之主”,不但没有拼搏吃苦耐劳的精神,还以不靠谱的形象,频频坦诚了个人行事风格的糟糕之处,他不但不是可靠的“长兄”,还是亲手毁了家人“未来”的元凶。艾米则是要顾全一家生计幸福问题的女企业家,在安抚全职老公和打拼事业之间转圜。相比不断出现并带来问题的具体角色,艾米总是因压力过大而失控,她人生里最大的反派和敌人,更像是自己。
《初来乍到》剧照
从亚裔影视作品的进化角度来看,《怒呛人生》不再表现亚裔群体努力打拼实现美国梦的励志人生,也不再反复用筷子和麻将来书写传统和现代的文化冲突,更不用在白人主创的作品如《初来乍到》,笑泪并存展现自己如何靠得体的调侃,慢慢融入美国中产社群有趣生活。用“东亚性”做前缀标明这部剧集,似乎也结合了《瞬息全宇宙》大火在前,昭示此后的亚裔影视文化作品将更“真实”,也更“尖锐”更具有亚裔主体性。
很大程度上,这也是《怒呛人生》在剧作上的明确优点。它从美国本土的愤怒和种族歧视等社会议题的期待中走来,此后剧情进展的每一步,又还能绕过关于(海内外语境都)“政治正确”的期待,给出其他有新意的可能。最终,它以看似没交出什么具体解决方案和回答的形式,在观众不同的认可和叫好里,回答又释放了一切。
在《怒呛人生》剧集的前半段内容里,我对这部剧的期待还是社会讽刺喜剧。
或许是因为丹尼在剧集开始后就说出了,“我真的受够了(假装)微笑”。加之艾米的日本老公总是要求他老婆平静,艾米面对要收购自己生意的白人老板,也愿意用腹诽的方式压抑个人被简化成禅宗灵感的设定,以及整部剧前期从艾米到其他亚裔角色用力过猛的微笑……即便不用过多的旁白进行补充,其表演方式似乎就已经能直接点明,这群亚裔群体在适应其他文化规范时有多努力。如果有权力影响人财富生活的白人,对亚裔的印象来自“阴阳”、“禅宗”和“平静”。阶级跨越如住在大房子里的艾米,和住在汽车旅馆里的周氏兄弟,则都要带上主流预期里的“亚裔面具”。
《弹子球游戏》
但《怒呛人生》虽然带出了上述的故事背景,却没有将矛盾进一步外化,把冲突的焦点向亚裔群体和其他群体之间转移,或者延《弹子球游戏》表达和主题,讲述亚裔群体迁徙移民的历史困境和付出。
到了剧情中段,《怒呛人生》的冲突矛盾回到了各自的家庭里,丹尼的法外狂徒表哥不断施压要把他逼入深渊,艾米的家庭、婆媳和友谊关系看起来都暗埋了很多雷点,似乎随时都可能被引爆。如果“精神(老中)东亚人”的内核很大来自按部就班,以标准社会期待过好自己的一生。相比喜剧,《怒呛人生》的中段剧情,对我来说更像心理惊悚剧,无论是化名认识彼此生活里的亲友,还是不断隐瞒个人秘密,又冲到对方重要场合大吵大闹,几乎每个桥段都能让人压力飙升。其戏剧化程度也通过这样的设定体现出来,谁能想到“踏踏实实”,朴素能干和维稳第一的东亚人,有这么多办法让自己生活变得越来越麻烦?
而到了《怒呛人生》的剧情后段,表面上的危机被主角们的“小聪明”和“可承受范围”给突然叫停。他们以都颇有收获的方式回到自己的生活,只是表面的风平浪静下,多少都还有点想掀起狂浪的心隐隐作祟。于是,在情节的进一步推动中,他们又意识到危机不可能真的被解决,那些摧毁自己人生的根本问题,或许还是要回到原生家庭、童年和已无法被改变的成长经验里。
于是,《怒呛人生》在剧集最后出现了打着A24烙印,有点《瞬息全宇宙》基因的迷幻“灵魂互换情节”,在几乎是濒死的状态里,艾米和丹尼交换了各自人生中最糟糕的部分,并对彼此处境展现出了超常的理解和接纳,剧集的最后他们相互搀扶走出了东亚经典的黑暗通道,似乎有了更深的羁绊和感情……
对于不受“东亚性”约束的观众来说,《怒呛人生》三个部分的流转看起来确实只能用“精妙的结构”、“人性的困境”和“存在主义的焦虑”来解释。但对于时时生活在“东亚性”约束规则里的人来说,这三个部分的衔接不但不唐突,还能跨越时空年代,在已移民了N代的亚裔群体和此时此地的东亚在地群体里,因点名了真的存在的“文化救赎”而制造广泛共鸣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这三段剧情结构,甚至还有一致性。
相比于种族歧视、东亚人集体发疯和爱与接纳等主题,《怒呛人生》刻画最精彩之处,实际是“东亚人”和家庭,以及与家庭代表的系统之间,相互憎恶,又彼此需要,有些病态却又强烈深刻的关系。基于此,《怒呛人生》里艾米和丹尼在最后回归家庭,以及相互交换灵魂的情节才得以成立。
最有趣的部分在于,虽然我们都沉迷于《怒呛人生》里,艾米和丹尼在关键时刻发疯的情节,但我们事实上也知道这种愤怒的“无力之处”。除了前文提到的,和美国本土女权及黑人社会运动的区别外。《怒呛人生》里的愤怒是向内的,时时刻刻充满了自毁的姿态和蓄力。
艾米和丹尼时时处在这样的矛盾之中,一方面他们都有各自最为紧急的任务,且这种任务都是为可知“更好的未来”作准备。但另一方面,相比否定某个未来不好,找到好的未来,他们的反应都更接近于无力承担现在的重负。以强大的压力为契机或者借口,他们实际上做了很多对被伤害者来说,因突破对方底线而“不能够”被原谅的事情。
两个主角就此呈现出了一种相似性,在总的社会道德规范里,他们有一些看起来不错的美德。但对最亲密的人来说,他们都伤害了自己能伤害的人,但这个人又如此重要,很大程度上也是他们生活中的精神支柱。即不断重演一个可想象的“东亚性”原生家庭和自己之间的关系,(无意)伤害自己(艾米和丹尼都有被丈夫及弟弟提到的不快乐)让精神支柱伤心,又或者伤害精神支柱本身。
艾米和丹尼与家庭之间的关系因此有了鲜明的象征色彩,并通过艾米看到的那个恶魔低语“如果你做了不好的事,就不值得被爱了”所点题。一方面,他们是如此被“家庭问题”所拖累,从内心深处认可,如果不是家庭(更多只是情感羁绊而非阶级)问题,自己会过得更好。但另一方面,无论他们做了再糟糕的事,只要家人/家庭还接纳并理解他,他就能从心理上接受自己还不是一个很糟糕的人。
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家长制监视机制的模型。对丹尼来说,这个家长制有更明确的存在,他远在韩国的父母,和莫名其妙的男子气概,及娶一个好女孩的期待。对艾米来说,或许因为她是移民二代,即便她离开了家庭,也还是受童年时的心理阴影所监视,更广泛的程度来说,她的社会及家庭关系也沿革这样的监视。无论是塑料闺蜜还是她的丈夫,实际扮演的都是“监护人”的存在,她在和自己外遇对象的相处中,偶尔也会扮演对方“监护人”的角色。
对于和家庭,以及以家庭为代表的社会支持系统,有这样病态又强烈关系的人来说。所谓“发疯”不会作为摧毁一切的能量而存在,更多时候它是一个工具,为了把人从时时刻刻自我监视里释放出来。听起来很像和家长闹脾气对吗?但像艾米和丹尼那样,大家“发完疯”也期待被抓回去,因为如果不从家庭关系那里确认被爱的意义和价值,其他的路走起来只会更为迷茫。
这也是《怒呛人生》“东亚性”对 “东亚历史”作出的第二层隐喻,很大程度上也回应了亚裔影视文化作品在今天呈现的样貌和发展。中日韩或者广泛东亚一个历史的大致相似在于,三个国家都是在近代历史中“被迫打开”国门,迫切需要学习现代化以自保或获得竞争力的国家。中日韩三国很多学者都提出过这样的观点,中日韩现代化的过程,也是(全盘)最大化西化的过程。如果说近代的解放(即针对家庭/一家之长的解放)东亚还有自我文化生成的过程和探索,相比其他资本主义国家,东亚现代化的到来则会更加速成一些。
在不少的东亚本国文化作品里都有这样的体现,即成功人士的终点或标志,是举家移民到了美国。如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东亚把西方约等于更高效的生产力和现代化,那去往美国欧洲等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生活,也是现代化某个可被期待的终点站。只是到了近几年,亚裔二代/三代开始创作,才在主流影视文化作品里,不断推出了亚裔移民生活充满艰辛的背面。
《怒呛人生》则这样回答了上述的问题,艾米和丹尼深知家庭/文化劣根性对自己的束缚,因此选择了适应另一种文化规范。但在争取承包工作机会、家庭旅馆经营失败、染成金发和表现禅宗等等努力之后,他们还是愿意回到“虐待”自己的感受中,至少这样,他们可以有血有肉的活着。事实上,我们都明白,这两种结果无论哪种都是“悲剧”,哪怕它曾被包装成理想之地的样子。《怒呛人生》因此揭示出了下一个真实的问题,(对亚裔/困于近代传统有现代追求的人来说)文化规范的适应过程是如此困难,我们既没有围绕“东亚性”现代化量身定制的大道可走,也没能亲自走出一条路来。